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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银河,掠过三百六十五种月色

04历然兮道

    第二日清晨,祈云阁的云霭还未被初生的轻浅日光照透,只是淡淡的渡上了一层温色,风晃荡着这些云霞雾霭,就像是在吹动着幔帐泛起的微波,一白衣男子从远处而来,飘然而落,抬手用指节轻轻扣响了门阖。

  睡于外室早已起身的炎潆,闻声轻手轻脚的开了门,但内室的荆歌已被这一声轻悄的开门声惊醒了。

  “谁!”荆歌几乎在炎潆开门的细微吱嘎声响起的一瞬间,便强迫自己清醒了过来,在询问来人的同时,手上便就摸上藏于枕下的锋利匕首,她声音凌厉疏远,仿若如鞘的刀刃,语带威慑。

  炎潆与驳骨闻言皆是一楞,而后驳骨让炎潆去备些吃食,自己则扣了扣间隔开内室与外室的屏风。

  “我是驳骨。”驳骨温和的开口,语气却暗暗带着些许叹息……这孩子是曾被暗害过多少次,才有的这般警觉如野兽被侵领地时的反应。

  屋里的荆歌闻言,一下子便松懈了下来,垂眸看着手中紧握的精致的削铁如泥的匕首,莫名的有些微微颤抖,她闭眼深呼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自嘲一笑。是了,她已脱离皇室后宫了,再也不用时时顾忌了,梦寐之中也再不用留出一丝心神警觉了。

  一想到这里,她便一下子放松了那潜意识里一直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的瞬间,那刚刚强迫褪去的困意便卷土复来,她慢吞吞的收好手中的匕首,将它妥贴放好,而后迷迷糊糊的简单穿了件青衣道袍便开了门,懒趴趴的倚在屏风边框上,看着驳骨,弯了弯眉眼。

  驳骨一低头,就看到她乖巧的满脸安心信赖的糊涂样子,顿时有些欣慰又有些恼火,这孩子仍旧是太极端了,过刚易折,过慧早夭,过于极端心神便会被来回撕扯,只能日后潜移默化的慢慢磨炼了,只要她安然过了今日……

  驳骨眼中闪过万千思虑,但最后也只是无奈的一笑,一抬手施了个法术将荆歌衣服整理穿好。

  炎潆从祈云阁下取来吃食,见荆歌迷糊的模样笑眯了眼,将吃食放在一边,为她细细梳洗好,才让驳骨将她领去吃饭。

  用过饭食后,驳骨便单手将荆歌抱起,而后在御风而起,离开祈云阁之时,他轻轻传音给了炎潆一句私语。

  “今日去散修之处,藏好你的心事。”驳骨张开手,手中的纸蝶飞舞过去,落在了炎潆面具的边缘。“不论……你究竟是谁,要查什么,别再让人抓住踪迹。”

  “知道了~”炎潆闻言说的轻佻,而后一眯眼,那纸蝶瞬间灰飞烟灭。

  “你魂魄残而未稳,术法之类,自己掂量着罢。”

  驳骨说罢便携荆歌而去,徒留炎潆站在原地,笑意渐渐结冰。

  “师兄。”荆歌被驳骨抱着飞越过一段山林,懵懵的神智总算是被清晨山林间的凉风吹得清醒了些,但还是扒着驳骨的肩颈,声音带着模糊的软糯。“要去哪儿。”

  “……去灵寂山。”驳骨迟疑了下,便轻声在她耳旁回答说,但表情少见的严肃,不复往日的如玉温和。

  “阿烧呢……”荆歌看了看四周,问到。

  “放心,他去随空青修习固灵之法,自有去处。”

  不久后二人落于一地,驳骨将荆歌放下,任她拉着自己的袖子走的踉踉跄跄。

  “那是何地。”荆歌似在他语气中嗅探出一丝危险来,整个人猛然清醒过来,心里陡然生出一点不安。寻问的语气平淡,可音尾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虑。

  她仰头盯着驳骨看,看他严肃中有些关切的目光,手中不自觉就把驳骨袖口拉的更紧了些,见他不回应自己,还轻轻扯了扯。

  驳骨安抚的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却没有开口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牵起她拽着自己袖口的手,继续往前走去,只看他眉头微皱,眼中似有担心,而后许久才对荆歌说了一句。“到了你便知。”

  二人走到一处山门下站定,这是逍遥境内的道山,山门上的“灵寂山”三字笔力苍劲,似夹挟着无尽岁月的清寂,门上似有烟尘,明明离其很近,却看不清能从何处踏进。

  驳骨一手牵紧荆歌,另一只手执道牌,覆于口上轻念了一句古语。

  “万灵归寂。”

  山门上如云雾般的结界如水般向两侧荡漾开去,留出三尺宽的路径,二人便穿过山门进入山中,踏过山门的一瞬间,荆歌浑身猛然一抖,她感觉周身的力气似乎突然间被全部抽空了,仿佛自己变成了沙砾芥子,随时都会溃于天地之间,最后散为尘埃灰烬。她努力镇定,眼神却充斥了惊慌失措,下意识紧紧的拉着驳骨。

  她边跟着驳骨向内走去,边忍不住抬头向上望,巍峨云峰之上,云霭雾气缭绕,满山苍翠,四壁陡立,山顶白雪皑皑,又像刀劈一样平展展的,透过云雾的缝隙望去,山顶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微微亮着清光,让人只是一瞥就觉得那光似乎透过了距离带着扑面而来的寒意,冷到了骨子里。荆歌有些胆怯,脚步轻移,躲在驳骨身后的影子里。

  等到了一处,驳骨终于停了下来,荆歌从驳骨身后探出身来,她看着师兄师姐们皆在这里,非但没有安心,反而在看见他们的那一瞬间,心里更加慌乱和疑惑。

  他们看到她,缓缓的让开了身,荆歌便看到他们身后遮掩了的一条直通山顶的阶梯。那阶梯似乎皆是白玉石板,其中澈透无杂絮,还隐隐透着一股子令人并不舒服的温润,在树林掩映之下,映于其上的光影斑斑驳驳,时不时有一丝蓝光闪过,无声无息却让人觉得背后发寒。

  “这是……”荆歌小心翼翼的问。

  “这是然兮道,它会剔你凡胎,塑你仙骨,让你觉醒最纯粹的本命之脉,只有走过此道才能算的上是我道门弟子,才能真正算得上是我们的小师妹。”驳骨安抚她道,望着这条当初让自己遍体鳞伤几乎损毁的山路,心有不忍,却不得不狠心将她送入此路,此时心软,她日后就会受更多苦痛坎坷。

  “我们所承是逍遥彻骨一脉,走尽这路,你自会悟道门属于你精髓所在,便能修得其道,脱离三界五行之外,可知命理,澈晓分明,不被浮尘避眼,不受轮回之苦。你是师父亲收弟子,定然是要走这路的,这,也是师父的意思。”驳骨狠了狠心,将她从自己身后拉出来,轻轻向前推了她一把,让她直接站到了然兮道下。

  荆歌踉跄的站稳,望着然兮道,有一种万劫不复的味道,心下便知所有一切必定是付出了惨烈代价才能得到,只是这么一想,心中却突然踏实下来了,她定定看着驳骨。“师兄,走了这路,一切前尘就都会不一样了,不祥之名,恶运之身,就皆成云烟了,是吧。”

  “是。”

  “那痛苦、绝望与难过也会不值一提了是吗……”

  “是。”

  驳骨看着这样的她,心有不忍,可师父昨夜交代,说她因承袭战神之血,命格带煞,骨中沁冷,虽历劫轮转多世,但体内阴煞之气并未消耗分毫,反而渐成浮露之态,若不尽快在白露之期清髓转其成道基,白露之期后,以她的肉体凡胎怕是会挺不住那煞气的霸道,阴煞之气会将她血脉转成极寒之气,侵入血肉,冻结她的心脉,让她逐渐失去五感,丧失一切身体机能,最终身体会困住她充斥寒煞的魂灵,令她熬不过一年之寿,灵肉也会爆裂全身血脉惨死,纵使魂灵侥幸保住,也会困心绪结怨没有好结果,这也是师父他急于将她收入门下的原因之一。

  “小丫头,你不是怕了吧。”白芷声音传来,眼中却带有担忧。“怕就算了,以后大不过是我罩着你罢了。”

  “不就是一山路,能耐我何。”荆歌轻轻一笑,目光冷淡、坦然。“既已入这师门,我便没有回头的道理,不就是受些苦头罢了,我从不是会留退路的人,就这样退缩放弃,我日后决不会甘心。”

  荆歌越想心中越镇静,眼神也渐渐坚决,她是皇室中最卑微的公主,陷于泥淖却仍有一身挺直傲骨,不允许任何人践踏凌辱。

  “师兄师姐,荆歌这就去了。”荆歌回身,对着大家拂了一礼,笑了,风吹得她青白衣衫飒飒的响,平白多了些英烈味道。

  “荆儿,记得,千万不要回头!不要退步!否则功亏一篑!”又是苏木、玄参的合音双声,声中的焦急担忧让人心中一暖。

  空青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握住她的手重重攥了一下便松开退后。

  荆歌笑着,又冲着众人行了一礼,坚定的回身,一步步走近,踏上然兮道。

  刚刚踏上第一阶,便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全裸,风似刃割破她的肌肤,光影更让她处于冰火两重天,光斑在她身上仿佛也成了实体,似乎是要将她身体打透,时而寒气扎入骨髓,时而皮肉如火上炙烤。荆歌觉得脚下已经不是石板,而是刀山油锅。

  一阶阶向上,行走越来越艰难,痛苦层层叠加,风刃愈来愈锋利,也愈来愈伤人。走到一百五十阶,那刀刃几乎是剐在骨头上,而她的脚掌更是千疮百孔,似乎还散发着焦糊的味道,而脸都已经分不清原来的容貌。疼,仿佛都已经麻木了。荆歌眼前都在模糊,心中只是不停的告诉自己,不疼不疼,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停,要走下去,走下去。

  荆歌几乎爬过三百阶去的,等她上到三百阶时,一切折磨都消失了,荆歌低头看看自己的全身,那曾会抚琴持香的如白玉般的纤细小手,十指有四指都只剩下焦黑的薄薄一层皮肉裹着骨头,她背上全都是血洞,膝盖、手肘骨头几乎裸露在外。体无完肤也就是如此了吧,荆歌苦笑,自己如此这般,又是何苦呢。她几乎都想要放弃了,全身都疼,她觉得自己要熬不过去了。

  “丫头!”白芷看着伏在山腰上一动不动血人儿,控制不住想跑过去,却被驳骨一把拦下。

  “你想害了她吗?!”空青也伸手将他拉回来,斥道。“你我都是过来人,你明白这是她必经的!”

  “可是丫头她……”

  “荆儿会熬过去的。”双生子坚决的说,而后望向山腰上的小人心中不断祈求。

  “丫头!你起来啊!你倒是走啊!”白芷冲着山上大喊。

  荆歌听见喊声,已经混沌的脑中震出一丝清明,她不能停下,她决不能止步于此,她不甘心!摇摇晃晃忍着疼痛站了起来,手脚并用继续向前走去,身形摇晃步履坚定。

  刚上一阶,树影之间的光柱就凝出一道雷就将她劈倒在地,她挣扎着站起来,迎接她的又是一道雷下来,她每一次用尽全力的起身前行,都负载着一道比一道威压大的惊雷,荆歌几乎被劈的动弹不得,她咬着舌尖,用满口血猩的狠厉疼痛让自己清醒起来,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向前蠕行。可雷却没有见她这般便停止,反而越来越密集的劈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她咬着牙,血泪都往肚子里吞,眼神越来越决狠,指甲都因为扣着玉石板都掀了开来,浑身更是血肉模糊。

  遍体鳞伤,削骨之痛让她甚至将经过的玉板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带血的指痕和身体上伤口淌落的血迹。荆歌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走到了多少阶,心中潜意识里,就只知道往上爬去,眼晴被血糊的模糊,等终熬过了最后一道雷时,她朦胧中看见了青果的身影。

  “殿下,很痛吧,不要继续往前走了,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青果满目疼惜的走过来,想拉起她下山去,走过来的样子和她记忆中的少女别无二致。

  “不,你不是。”荆歌刚想答应的一瞬间,望见来人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睛,笑意也未及眼中,疼痛感让她清醒起来,挥动伤痕累累的手,不让她靠近自己。

  “殿下,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是青果啊。”荆歌熟悉的脸庞带着夸张的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她。

  “不,你不是!”荆歌坚决的挥开那想要抓住她的手。“青果虽性情柔和,但她多倔强只有我知道!”荆歌坚决的从那人身边走过,继续跌跌撞撞却坚定的向前走去。

  敢在万人讽怜中带着温柔决然与自己离开的人,又怎会轻言后退,她唯一一次避退,便是为自己担下莫须有的罪,可被杖刑至死,她都未求过一声,只是让自己闭眼,冲自己微笑,弯着细眉。这样的青果,绝不会让自己放弃离开。

  荆歌苦笑着坚决向前,眼前场景变幻,她一袭孝服跪在堂前,她的母亲缓缓从棺木中起身,在棺盖上起舞,周围传来破碎的琴声,宛如万千呜咽,耳畔似有人低声宣旨……

  “……胡姬之女,封号离安,因命格失缺,宜清修奉道,即日起,迁居……”

  荆歌母亲瞬间飘舞到她眼前,目光含恨带怨。

  “若不是你,陛下怎会对我厌弃,你害了我!你就该万劫不复!你就该永世不得超生!还妄图成仙成神?!你做梦!”

  “但若无梦,你又何必熬成疯魔呢。”荆歌面色几乎合身上孝服一样雪白,神色清冽孤高,仰头望着女人,带着悲悯和自嘲,许久才呢喃。“你是如此固执却又不惑,很遗憾,这点也遗传给了我。”

  荆歌转身便走出了冥堂,一踏出门就笑了,从出了门的那一刻,她就又站在了然兮道中。

  再一转眼,荆歌便置金碧辉煌的殿宇中。

  “离安公主,胡旋女姬所生也。以其九月而诞,帝恶之,遂不出降。常令衣道服,主香火,小字虫娘。”史官细细书写着帝王的起居行事。一日,上谓太子曰:‘汝在东宫,甚有令名。虫娘乃鸦女,实为不祥,汝后与一名号,随汝处置。’太子遂将其禁于幽僻之宫,封离安焉。”

  那熟悉的着皇服玉冠的背影,荆歌听着他应承着帝王的话语,眼框渐渐发红。

  “此女不祥,但现下并非是除去的时机,父王,任她去自生自灭吧。”昭恒太子不屑地笑着回应,待他转身时,又是温润如许,他低头,冰冷的注视着荆歌。“你,就应该,死在那个幽宫里,你不过蝼蚁,不过鸦女,我曾说的,不过哄骗而已。”

  荆歌突然一笑,掠过他,抽出怀中匕首,狠狠刺入了帝王的胸膛,下一刻,她就被万箭穿心。

  白芷看着然兮道上的她,竟要跌落了下来,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刚要冲上去,就被空青死死拉住。

  “相信她!”

  而后就看到,荆歌在要跌下来的一瞬间,稳稳的站定在山风里。

  荆歌缓缓睁开眼,自嘲的笑了笑。“昭恒哥哥,我终于放下你了……我也终于做了一次……一直想做的。”

  她再踏一阶,便又被一个人拦住了,是散漫却又深沉的陆压道君。

  “小丫头,前方更加危险,还是不要继续了,在我道门当一散修,忘却前尘,逍遥自在,不受拘束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又是何必要选这绝苦之路呢。”陆压道君一脸诚恳的劝诫,似是为她着想以后。

  “你我当初有约,若不碎骨重生,我怎能抛弃过去,践踏前尘,我的不甘心,又怎能消泯……”荆歌冷笑,摇晃却坚决的继续向前走,将他抛在身后。

  前方又出现很多人,试图将她用武力驱赶,用法术逼迫。荆歌她伤上加伤,意识也越来越浅淡,几乎是用潜意识在行走,身上伤越来越多,越来越痛,耳边还不断各种人在轻声说。

  “放弃吧,放弃就轻松了……”

  “放弃吧……你就是个注定卑微到泥土的凡人……”

  “……放弃吧,放弃一切都会好的,就不会疼了……”

  荆歌对这些都视若罔闻不予理会,整个人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浑浑噩噩的往前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不能停,自己要走到山顶,我不痛,我不疼……

  不知走了多久,荆歌再也走不下去了,整个人昏迷了过去,摔落在地。她不知道,她已经走完了这段要命的山路,然兮道已然恢复了平静。

  “丫头!”白芷见她终于已经走完了然兮道,立刻驾风而上,到了顶上,才发现她躺在地上浑身血淋淋的,面目全非,白芷刚想将她抱起,可她却被一人先行抱了起来。

  “师父。”

  驳骨他们也紧随其后,荆歌因为被人抱起碰到伤口,被疼痛激醒了。

  “我通过了……”荆歌努力睁开眼,盯着陆压道君,嗓音嘶哑,却带着分外的恳切。

  “你这丫头,这时候还想这些。”陆压道君抱着她,带着一丝宠溺,边说她边向散发清光的地方走去。“还有,你该叫我一声师父才是。”

  “……混蛋师父……”荆歌强睁着眼,觉得眼前所有景象都扭曲成了色块,什么都看不清,还晃得她眼晕,索性闭上了眼睛。

  陆压道君轻轻将她放置进一汪潭水中,任由潭水将荆歌携卷至湖底。

  荆歌察觉到自己似被放入一潭寒水里,她感觉自己都快结冰了,全身骨头似乎都在移位,经脉也像是被拉拽撕扯,有一种像是将她五马分尸的剧烈疼痛感,可她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发出嘶哑的叫声。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终于渐渐消退,她也终于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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